三人又叙了礼,分宾主而坐,这里与外界相当闭塞,平日除了崔八这个经常跑外的,很少有人走出山里,山外的人也都当这伙人就是穷凶极恶的土匪,不敢轻易靠近。只有周围一些受过些恩惠的穷人还敢和他们交往,不过也不会主动去找上门。
崔八对苟家的了解只限于他们是临高的大户,根基极深,在县里老爷和州府都有门路能说得上话。但是对于苟家平日里的为非作歹还有他们刚刚被澳洲人收拾了却全然不知。平日里崔八虽然也要帮村子采买些食盐,但却不用跑到盐场,本身量也不大,横竖在县城就有了,或者往西到新兴市,那边也有几个小盐场,所以和马枭打交道并不算多。
“海盐都买来了么”袁选三并未说明苟日新到此地的目的,只是先问崔八。
“老大不问,我正要说此事,盐是买来了,不过还有几桩稀奇事。”崔八喝了水,舒服了许多,便慢慢把昨天出去这一天的见闻说了出来。“如今县里来了一伙短毛的海商,自称澳洲人,在博铺港那边修筑了堡寨,而今盘踞不去。”
听到这里,苟日新眉头皱了一下,袁选三虽然察觉,却不问他,只叫崔八继续说来,“海商多半是个招子吧,临高这里有什么东西可卖的”
“老大见教得是,我也是想这临高有什么东西可买可卖的,到这里贸易不是奇怪么,于是我便跟着小贩们去了澳洲人建的市场看了一看。”说到这里袁选三便看出崔八心头止不住的激动。
袁选三问:“这么说,你是到了博铺才耽误了这一天”
“没有,我是去的百仞城。”见袁选三疑惑,崔八便补充到,“这百仞城就建在百仞滩旁,是澳洲人在临高的老营,坚固异常,不过在城东门却新设了一市,而今县里的商贾多在此处做生意,连外县也有人来了。”
“照你说来这澳洲人在临高设了互市”苟日新对这一新动向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他是苟家在县城里的管家,澳洲人攻陷苟家庄第二天,苟二听到风声便带着他和家丁逃亡了,他这次是奉了苟二的命到临高各处联络土匪豪强,要联手跟澳洲人找不痛快,这里的一伙福佬就是他早就盯上的。
这两年,袁选三这伙子人在毗耶山上开荒种地,农闲时又下山打家劫舍,在这一带颇有些名声,关于髡贼老营的情况其实苟二并不清楚,他也不敢派人去查探,髡贼的路子邪乎得紧,似乎能知道敌人的想法。不过最近髡贼在忙着整合新到手的地盘,包括盐丁和农民,都被他们进行了特别的安置,沿着文澜河和县城以北的广大地带进行了“集村并屯”,当然苟二本人没有所谓集村并屯的概念,但是他明白髡贼这是要加强对领内的管制了,虽然现在髡贼还没挑明和官府对着干,但是作为海外之人,他们自称是大宋后裔回归故国,但是一直没有上表内附,还未通过官府直接动手灭了县里几家大户。
这要是放在大陆上,便妥妥的是要剿灭了,只是现在连官府也奈何不了这伙髡贼,临高又偏远,州里也不过问,上了几回告急文书,但是县城没丢,看来也不会有下文了。
现在苟老爷的思路很明白,髡贼虽然武力强盛,但是毕竟人少,要是论拉开场子打仗,无论攻城还是野战,倾临高全县之力都不是对手,但是眼下髡贼的驾驶明显是要在本地长久下去,这就牵扯到施政地方,他武力再强不过横竖不到千人,新附的假髡很多都是本地土著,要对付并不难。
现在髡贼把治下平民都分屯各处,无非是要各自为政又能统筹兼顾,但是如此把据点分散了,他的力量也就分散了。正所谓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现在苟老爷在暗处,他存的心思无非是要把水搅浑,用利益调动起临高的各种势力,展开“髡贼包围网”。
要让髡贼首尾不能相顾,最后把动静闹得越来越大,最好再把临高的夏秋两赋给耽误了,那样才能动摇地方根本,才能让朝廷重视,派出大军征剿,他看得明白,要把髡贼彻底从临高赶走,没有上万的官军就别指望了。
苟日新最明白苟二的心思,所以当崔八提到百仞城时便格外的上心。
崔八不太清楚苟日新的路数,只是接着说:“澳洲人在百仞滩旁建了一座大城,寨墙倒是不高,但设防严密,寨墙下设有护城壕,寨墙上面有岗哨、墩台。此寨防守严密,轻易靠近不得,这澳洲人个个都是髡发短衣之徒,分不出高低贵贱。有新进投效的本地人也和他们差不多打扮,不过却不能进澳洲人的城寨,起居一律在那城外。城里天天都看到有黑烟冒起,也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袁选三倒是不关心什么澳洲人守卫如何,他不过是这些过来讨生活的福佬的头,基本上除了像盐这样的生活必需品,他们过着和外界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自给自足,保障自己的领地和安全,也不用给官府交什么税赋,所以虽然最近几年各处不断的天灾人祸,好歹还能糊口。
而对于这样的逃民,官府也难得追究,派兵去抓得不偿失,能找补回来那点税赋还抵不了开拔银子和犒劳。
袁选三上心的澳洲人居然在这里开了一处市场,而且照崔八的说法,这墟市比新兴市可大了百倍不止,当然,他也怀疑崔八的话有夸大,但是细节的描述很难作假。比如崔八口中此处明叫东门市的市场居然地面全部铺上了方砖或石板,听当地商贩说,即便是下雨天,也没有半点泥泞,到那里做生意很是便利。澳洲人还沿着文澜河岸边修了大路,往来很是方便,沿途每隔几里便有澳洲人设的塔楼,上设巡哨,往来客商可在旁边歇脚,很是安全。
袁选三听着听着便觉得这里面有些道道,照之前苟日新在他面前所言,这伙髡贼就是从海上来到临高,盘踞不去,所图非小,这样听崔八一说,还真是不小。
首先,一伙海贼放着海路不走,跑到临高这么个小地方要搞什么贸易,而且还说是大宋子民,要帮着县里保境安民,这不是没有的事么,大明百姓要都这么个德行,这天下也就坐不了多久了。
又说这些人居然带着一棒子泥腿子在文澜河沿岸开荒种地,听说还得了县里的默许编练团练。团练的影子崔八是没见到,听说是每天都在河那边出操,轻易靠近不得。
然后最有吸引力的莫过于这个新建的东门市,按照崔八的说法,这市场确实是新兴市的百倍不止,不过那只是大致围起来的地方,现在里面正在营业的部分还不大,但都相当规整,周边地块也在陆续的动工修建一些房子。看那样子似乎都是商铺,但和本地乃至广东、福建都不同,这些房子光看搭起的架子有两层的,还有三层的,就是没有平方,看面积也相当紧凑,但是道路却修建得异常豪奢,不仅全部都是方砖和石板平铺,两侧还设置了休息用的凳子,甚至种上了一些树苗。
这就远不是什么海商的做派了,但是如此兴师动众的修建这些设施如果只是为了贸易也说不通啊,这临高是有金山还是银山值得这样的大动作呢
想来想去,干脆别想,另一件事则更让袁选三动心,那就是澳洲人手下的待遇。听说新投顺的泥腿子也能顿顿白米饭或者糙米粥了,眼下夏粮还未收,正是度春荒的时节,崔八提到的这条信息和苟日新所言能够相互印证。
要调动一个人的积极性,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能够吸引他的利益,粮食,就是很好的利益。而袁选三还不清楚澳洲人的厉害,实际上崔八也不清楚,虽然听土著和商贩们说过澳洲人攻打苟家庄的事情,但对于这山沟里的小寨子,他倒不觉得担心,澳洲人行事虽然豪奢,但还不至于跑到这山沟里自讨没趣。
而澳洲人设在附近的村子,倒都是些平民百姓,有些是从其他村庄迁移来的,也有假髡在村庄里管事,但却并没有澳洲人的军队驻扎,这样的地方,听说村民们顿顿都有糙米饭吃,想来粮食不会少,抢他一些,只要不滥杀无辜,这澳洲人财大气粗,估计也不会在意。
苟日新一看有门,便又给袁选三吃定心丸:“袁老大把心放到肚子里,附近几处的大户和胡老大也都说妥了,留着澳洲人在此地定是一个祸害,我们去骚扰一番,也是为了把动静闹大,让官府早日清剿,听闻澳洲人马上就要剿匪了,袁老大就不怕澳洲人上这毗耶山来么”髡贼剿匪的消息传得很快,这也是一种试探,毕竟无论实力还是时间都在穿越者这边,放出风去,如果有望风来降的便是可造之材,可以加以培养,若有不从的,到时候再征讨就别怪我没给你机会了。
当然,来不来攻打毗耶山这可是没谱的事,纯粹是苟日新的挑唆,这寨子里横竖不过三四百口,青壮不过两百来人,哪里是髡贼能看上眼的但是如果利用得好,这股势力也能给髡贼添堵不少,再说这帮子人熟悉地形,髡贼真要围剿,没有十倍的兵力也是轻易动得了他们的。
那样的话,其他势力也会蠢蠢欲动,临高的大户们对髡贼可谓各怀鬼胎,一方面髡贼这段时间打大户把这些人给打怕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平日行事也多有收敛。后来髡贼又传信让各寨出一个什么联络员,要时时去百仞城“交代任务”。这可比官府过去那套有威力多了,寨子里的事,无论大小都要向首长们回报,偏偏这澳洲人还精得很,任何谎言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
要反抗澳洲人,没有哪个寨子有这个胆子,临高最硬的林家寨乡勇,上次攻击髡贼老营几乎被打残,还折了一个儿子。现在林老爷一直在庄子里养伤,不再出来视事。而原先手面颇大的苟家则干脆被这伙髡贼连根拔掉,这更是让大户们心惊胆战,时时担心自己的一份家业。
但说临高的大户们没心思对付髡贼,则是瞎话,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这事,现在有人在中间牵线,不管将来情形如何,先默认下来总还有些机会,而且苟二谋划的这个战略思路还是颇得大户和当地好强欣赏的。当然,这些都建立在一个假设之下,那就是朝廷天兵一到,髡贼必定望风而逃。或者说这些人没有意识到历史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无论如何,事情正在朝着对穿越者有利的方向发展着,而穿越者们对此还一无所知。
苟日新提到的胡老大,是这一带响当当的人物,大土匪,手下有近千人的队伍,占据着临高南面好几个山头,也算是一方豪强,因为拳头大的缘故也是有些手面的人物。胡老大本名胡兰岩,幼时得天花瞎了一只眼睛,故得了个诨名叫胡烂眼,也是因为销赃的原因和苟家关系颇为不错,这次穿越者从苟家起获的财物品便有不少是他平日里抢劫的赃物。
现在髡贼不仅夺了他多年的所获,还要在临高步步为营的搞什么农业公社,前不久还有髡贼的铁车跑到南边的山地到处考察,听说遵宪的李仕栋老爷也投了髡,现在髡贼又在吴太爷那请了令,发了不搞,要搞什么剿匪。这不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么,要说这临高的匪,除了海上来的,第一大股就要数他胡烂眼,想着他还没去找髡贼算账,髡贼居然就要找上门收拾他了,这心中自然是愤恨不已。
既然澳洲人已经把矛头指向了土匪,那么他这个土匪自然是跑不掉了,所以当时苟日新一和他说对付髡贼,他便一口答应来承这个头。既然有胡老大牵头,以后有什么事澳洲人自然先找他的麻烦,其他大户也就私下表示可以对反髡大业予以襄助。
不过苟日新也明白,大户们表面上义愤填膺,但还是对髡贼很是顾虑,最多是私下资助。对于在本地有根基的大户,也怕万一反髡不成,遭了苟家那样的灭顶之灾。
所以要真正有所动作,最好还要着落在袁选三这样的外来户上,他们不了解髡贼的厉害,这样最好,有足够的利益引诱,他们也有胆子去做些实际的破坏,只有这样才能把声势造起来。虽然胡烂眼的财货多在苟家庄被夺,但他的山寨中粮食还有不少。反正与其便宜了髡贼,不如拿些出来招兵买马和髡贼作对。
苟日新这次虽然是苟二的使者,干脆又充当起胡烂眼的军师。见袁选三态度还有些犹豫,当即又代胡烂眼表态,说如果袁选三愿意帮忙去攻击髡贼的村子,即可为他的寨子提供粮食和武器。
袁选三并没有马上表态,只是敷衍了一番说还要有所准备,当即又安排了饭食住宿请苟日新就在寨子里过夜。
过了初更时分,看苟日新已经喝醉,早早的歇下了。袁选三悄悄的来到崔八的住处,敲开了院门。崔八也还没谁,他晚上陪袁选三和苟日新饮酒,之后借故先走了,临走时给袁选三作个眼色,袁选三看得明白,所以安顿下苟日新便一路找到崔八房里。
崔八把灯芯挑得亮了些,把袁选三让进屋子里坐下,“大当家对今日之事如何看”
“我正是要来问你的。”
“方才苟师爷在,有些话说不好。”
“我审得,要不为何跑来看你。”
“我以为,这澳洲人惹不得。”
袁选三眼中一亮,他注意到崔八一直称呼对方为澳洲人,而不是髡贼,“哦,你倒说来看看如何惹不得”
“以我昨日所见,澳洲人在我临高不过刚刚发力,他们还有后手,而临高的大户们,多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我等既是外乡人,若真是澳洲人在此做大,对我等未必不是好事。我这次在东门市那里看到不少假髡,都是福佬,听说有些还是专门从大路搜罗来的流民。”
“依你的意思是”
“我看这澳洲人与一般海贼、海商截然不同,在此地不仅修建城寨市场,拓荒开垦,而今还在招募流亡,况且登陆旬月以来,未见有骚扰百姓。可见所图非小,我恐怕他们是意在”其实这里说话完全不必顾忌,但崔八还是有些犹豫,理智告诉他,他的判断很可能是正确的,但是若真是如此,那这澳洲人可真就是深不可测了。
“你的意思是,这澳洲人意在大明”袁选三聪明,自然能明白崔八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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