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孙常不是第一次来,他当年就沦落在此地,后来在高家当差,也曾跟着到此买过些家奴。空地就在一处小庙的旁边,是一片荒地,整块地和周边建筑都破烂不堪,小庙干脆已经塌掉了一小半。地上没有石板路面,下过一场雨后,泥泞不堪。当然这里其实并不是什么专业人口市场,旁边甚至还有几座荒坟。错三落五到处是搭起的窝铺。从云贵、两广各地乃至江西、福建逃来的难民,一个个活鬼一般的面容呆滞的或坐或躺,有的还能拄着要饭的棍子在慢慢的挪动,有的在着煮着不知道哪里要来的剩饭剩菜,发出一股泔水的馊臭味乌烟瘴气的,散发着一股一股霉臭不是霉臭、焦糊不是焦糊的怪味。靠着塌毁的庙墙,放着一排直挺挺的尸体,都盖着烂草席,只有一对对枯干皲裂的脚露在外头。还留着一些纸钱的灰烬要回到三四个月前,光这个场面就会让他们震撼,但是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时空如同家常便饭的死亡了。
现在这里已经被隔离,有几个衙门当差的领着十来个民壮在外围弹压,里面的难民个个面无表情,又以妇女儿童为最,年轻的壮劳力已经被买走不少,有些男人干脆是把老婆女儿拿来卖了自己拿钱跑了。
但是这些却正合箫子山的心意,临高可缺女人缺得紧。
中午这一餐,为了庆祝端午节,大家吃得不少,饭后走了这一路,午后的日头正毒,再看眼前的景象,多少有些触景生情。
栅栏里围坐着不少半大小子和女人,能搭个窝棚的人就算不错了。
“我说李老爷,这大太阳下的你在这受劳什子的罪作甚不如与我去喝上两杯如何”一辆马车从城隍庙旁经过猛的停了下来,广场的泥地被雨浇湿,午后又被太阳暴晒,现在已经干得起尘,被大车这么一过,掀起一路的烟尘来,把城隍庙门口的几位正在喝茶的官差们全都给呛了起来。
车帘子掀起来,一个中年男子从里面露出了面。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汪大管家,你不在柜上,却到这鬼地方作甚”今天这里当值的是陆贾,汪于轼可是这广州城里的熟面孔,他是这广州城里豪商茅镇海的管家,也算是一号人物。
茅镇海原是山东人士,祖上一直经营辽货,这二年辽东战事吃紧,城镇相继失陷,官军早已经退到了宁锦一线。茅家在江浙也有一些产业,前年才来到这广州发展,不过因为家业雄厚,所以到了这广州也照样混得风生水起,成了一方豪商。与一般的洋商不同,茅老爷在辽东还有一些路子,能从建州和朝鲜搞到不少鹿茸和辽参,自打后金崛起后,这玩意在关内可是奇货可居了,靠着这些个路子和族中在士林中的影响力,茅家在此地的能量不小。因为自北方来的缘故,一般汪管家出门还是习惯乘坐马车,这广州的道路还算过得去,相比北方,这广州城里倒也不太颠簸。
“还是我家老爷心善,今日不是端阳么,让我来张罗些个粥棚给这些难民也过个节,也要招募些工人到分号去。”汪于轼眯着一双小眼对陆头说到,看得出来面上浮现着一种优越感。在陆家当差是来年了,虽然作为一个读书人,汪老爷没有功名在身,但却难得的能受到周围艳羡目光的包围,特别是到了广州这个高度“国际化”的大都市后,他深切的感受到这里的氛围,他的社会地位似乎更高了。
“茅老爷高义,只是这里汪先生也看见了,大都是些妇孺,青壮们要么被人买走,要么都是来卖妻卖女的,难得有几个给自己插个草标,还都是老弱,哪个肯买去”衙门公差在这里也有些油水,人牙这行买卖在古代中国的大城市并不稀奇,就是买卖人口的中介,多与这些下级官吏有些牵扯。汪于轼要买人口,自然有陆贾们的好处,但是差人们总要有些拿捏。
“这倒不妨事,先把这粥棚支起来也好。”后面跟着的小厮们便忙了起来。
饿了一天的难民一见来人要搭粥棚,全都像被磁铁吸引了一样朝这边过来,羸弱的难民们虽然看起来已经虚弱得走不动路,但在求生的欲望支撑下还是不断的像栅栏出口处的灶台走去。
萧子山是第一次在现实世界看到这样的情景,难民们表情麻木,没有电视剧里面那种蒸笼一揭开,就突然像发令枪响一样百米冲刺顺便踩死几个状况发生。没有人出声,就和刚才一样安静,所有的喧嚣依然来自于栅栏之外,似乎和这些人并无干系。
汪于轼整了整衣袖,满足的看着这一切,他的手下正在给官差们派发铜钱,让他们竭力维持。
“这些人都是要卖的”萧子山问一旁的孙常。
“回老爷的话,这些老弱妇孺多是剩下的,除了女孩和年轻女子,旁的多是累赘,未必能有人要。”孙常也知道澳洲老爷们平日最是怜贫惜弱,既然问话,多半是要施以援手,说不定也会支应自己去搞个粥棚之类的。
“像这里的人口买卖,价格如何,你可知道”萧子山这么一问,孙常倒是不奇怪,琼州那里,听说一直女多男少,尽是贫苦农民渡海逃荒,但凡能有几个银子娶上老婆的,谁会跑去那种荒僻的地方。萧子山见孙常的摸样大概猜出了他心中所想,便说:“你也知道临高那里妇女极少,我等在当地招募流亡,兴建屯垦,不可无人,可如今都是年青男子,久必生乱,所以要卖些女子。小孩子也要一些,而今的工人都不甚堪用,还是要自己教些学工才是。”
“这好办,待会找个牙行,这些事自有他们去办妥,老爷只管挑人就是。”
萧子山一边朝里走,一边再次观察着这人市。果然,里面并不是自由市场,见了他们这几个衣着光鲜的人一进来,立马就有好些个人牙上来推销自己的货色:
“老爷你看这个怎么样一口糯米细牙咬金断玉――十五两怎么样”一个人牙拉过一个小姑娘对萧子山推销到,但小姑娘的眼神却一直望着粥棚那边。
“瞧瞧这姑娘的头发,乌黑乌黑得”
“我这个您别看年龄大一些,可是认字。书香门第出身的,近翠楼的老鸨子肯出五十两我都没卖”
“您几位要的是服侍的人吧这个姑娘才好,原来就是福建那边大户人家的丫环,调教好了的,模样身段都使得。我一口价,二十五两吧。”
闹哄哄的一时间倒吧萧子山一行给闹蒙了,他们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见这七八个人口沫横飞的一个劲的把女孩子们往他们身边拽,又是拨弄头发,又是拉起胳膊给他们看皮肤的。这些小到十一二岁大到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样貌都还端正,只是一个个面黄肌瘦,被人牙捏搓得要哭又不敢,一副忍泪含悲的模样。萧子山心头一沉,果然是惨相,周围的几个人也都面露不忍之色。
两个镖师赶快上前把人牙都拦开,孙可成回头问萧子山:“大掌柜的,是要买几个孩子么”
萧子山有些犹豫不决。看起来这里稍有礀色的女孩子几乎全被人牙买下来了,每个女孩子的价钱从六两到五十两不等,总有三四十个,如果全买下来未免花销大了点,再说年龄也偏小,这十二三的女孩子算是少女还是儿童正在迟疑间,严茂达说:“萧委员,我们干脆来个团购吧。可以狠狠的杀个价。”
“再杀价也得好几百两。”这时廖云摇摇头,展现了他的商业头脑,“我们干脆从人牙没兴趣的人上入手好了,等我们买得多了,他们眼看自己的货色我们没兴趣,就会减价处理了。”
“这样好,本来也准备买一些孩子回去抚养教育的。”
“有多少预算呢我得有个底。”
“五百两以下。超一些也可以。”
一行人摆脱人牙,直接往栅栏里面走去。原来这栅栏里面的人比外面看可多多了,只见沿路的窝棚空地上到处是逃荒的饥民,扶老携幼,见有人过来求乞的哀呼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前面十字路口聚了一大堆人。他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个人牙带着几个手下正围着一男一女,几个人正在殴打男子,那女子拼命想过去拉开众人,但看样子也是饿了几天,完全没有力气。再看那小伙子,虽然也像是饿了挺长时间,但眼下却是青筋暴露,两三个大汉也只能勉强制住他。
看萧子山的眼色,孙可成明白几分,赶紧让手下的镖师把人拉开。
“这位是我家萧老爷,你们这么多人欺负这一对饥民,所谓何事啊”
“老爷你有所不知,这女子原本是他父亲卖与我的,已经签了绝契,而今人拿着银子走了,这小子却跑来无理取闹,要把人抢走,你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领头的人牙这么一折腾也浑身是汗,说着有朝被制住的男子瞪了一眼。
廖云机灵,便问那男子是不是这回事。
“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被这些奸人威逼家人才被卖给了他们。”现在男子被放开,也不下跪,越发显得理直气壮,廖云又转身去问女子,女子只是一味哭泣。一行心里也就明白了几分,几个人干脆一合计,这青年男女,又是难民,送去临高也是不错的。
又是一番盘问,结果还有些让人意料之外,这男子名叫粟多珍,是个侗人,和女子原本是一个侗的,女子名叫詹永珠,两人从小亲梅竹马,是贵州当地汉化的侗人。因奢安之乱才随家人一起逃难来了两广。结果路上女子他爹得了一场病花光了盘缠,到了两广,因为各种原因找不到活计。前几日詹家老头子不得不把詹永珠卖给了牙行,粟多珍得知后便去偷了些盘缠前来想救出詹永珠私奔。
几人又是一阵商量,廖云对人牙道:“你买这姑娘也是要转卖赚钱不是不如干脆卖给我们。”
小伙子见有人要买自己的未婚妻,当即就着急得要冲上来,却被几个镖师制住了。
“小子不要性急,我们是此处的海商,这两年在琼州置下了田地屯垦,眼下正在招募工人,这姑娘我们买下也是随我们回琼州,你们若不愿意分开,倒不如跟我们一起回去琼州如何”
“老爷此话当真”粟多珍有些不敢相信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放心好了,我家大掌柜向来言出必行。你们随老爷去了琼州,总有个生计,还不比在这里等死强”孙常说到,突然不远处又是一阵吵杂。
循声望去,正看到一名女子拽着面前一个男人的腿,在那里嚎哭哀求,地上一堆破烂中还有二个孩子,大些的只三四岁,小得尚在襁褓之中。原来那女子全家逃荒到此,家里人已经死绝,只剩下这母子三人。人牙看上了女子,却不要孩子。
女人已经被打得鼻口流血,倒卧地上。人牙还在一边用脚踢一边骂道:“你个饿不死的娼妇老子又不开善堂,养你的孩子作甚”抓着女人的头发就要拖走。
这边张信正要开口,忽然有人喝止:“住手”却见人群分开,过来几个家丁,簇拥着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人群中响起来窃窃私语:“苏公子来了,苏公子来了。”
只见那人走到人牙面前:“你既买她,怎么又逼她丢下孩子这两个孩子如此幼小,没了母亲还是不是死路一条”
人牙似乎是认得来人,忙开口辩道:“您老明鉴我们吃这行饭也不容易,她这么个病怏怏的身子,再拖着两个孩子,哪有买主要买她我要答应了她,还得平白还要加二张嘴。”
这苏公子生气道:“你赚不出来,不卖就是,为何要强逼着离人骨肉”
人牙苦笑着:“得,得,我好心还是办恶事了。就她这模样,我不买,明个她全家都得饿死小的好歹能救她一个人。”
这话虽然近乎无赖,却也是实情,这苏公子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来。人牙不敢再多说什么,丢下人从人堆中溜走了。温培莉又看看地上的女子,其实不过二十出头,脸瘦得落了形,蜡黄的皮色上却又有一层不正常的嫣红色,看起来的确有病。苏公子叫仆人去买几个馒头给她,又散了一些钱给周边围上路的饥民。
“我们买吧。”廖云有些不忍心,也觉得这些人都是资源,只要能救过来送回临高便都有用。
萧子山想这不大好,一是她有病,二则身边的孩子过于幼小了,买回去就是负担,迟疑了一下,见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便点点头:“买下吧”
这边的人群见几个客商把那青年男女给收了,现在又把女子全家都买了,顿时起了骚动。人市中马上传开了,难民无论老、少、男、女,挤到前边的越来越多,把他们团团围住,有还没有卖身的都求着他们收留,不要什么卖身钱,只求给口饭。
一时间这里是乱成了一团,幸亏孙可成有些见识,忙和镖师挤了出去,请在场的衙役民壮帮忙维持秩序。萧子山手上有高举的名帖,又立马赏了几千钱,衙役们不敢怠慢,赶紧寻了官牙过来,流水价一般的写起卖身契来了。
周围的人很快就发现了,这几个人特别钟意儿童,特别是往日根本无人问津的幼童,见一个收一个,父母要随去的也一样收留。孤儿更是欢迎。廖云出手又大方,反正身价钱是一文都没出,每买一个,就给在场的衙役官牙五百文。负责弹压的衙役干脆把场地里的孤儿,不管乐意不乐意的,统统都给抓过来写身契。没多大功夫,已经收买了七八十个孩子,另有四十来个成年男女。人牙们见这些人如此豪阔,赶紧上去求出售,廖云摇摇头:“一个个的验看岂不是浪费时间,你们手里的孩子,我统统包了。”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最后人牙手里的四十一个女孩子,按十两一个全部买了下来。一时间,破庙前黑压压的坐满了人。
萧子山一面叫孙常去通知其他人:腾空一间骡马大店,速速升火做饭,再请几个大夫待命。签好身契的,每二十个一拨,由两个镖师护送着的走到旅店里去。身子病弱的,又命人雇了骡车来运。
正忙忙碌碌间,忽然有个家丁过来,向孙可成说了几句什么,孙可成一脸恭敬,过来对萧子山道:“苏公子想请诸位掌柜过去叙谈叙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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